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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意義上的智力障礙者:家底8800千萬,甘願披風沐月送外賣

siddhartha 2023/04/13

28歲的麥克斯是一個智力障礙者,同時也是配送員。相較之下,顯然第一個身份更為「矚目」。

他是大眾理解下的弱智人群,但表現又總是偏離大眾認知。

每次自我介紹,他都主動拿出殘障人證明、四本職業證書,和大專畢業證自證身份。

面對媒體鏡頭,他輕松、自在,甚至有些得意地談起過往經歷,回答問題也邏輯清晰有條理。

當「智障」和「表現欲」兩組毫不相干的詞匯組合到一起,有人為他的口才折服,也有人唾罵其作秀。

無論喜歡與否,有一點網友們達成一致,「為什麼這個智障看起來這麼正常?」

答案或許就在他去年發表一篇文章的標題里—— 《你看到的并不一定真實,淺談僵化思維下被蒙蔽的雙眼》

大眾認知的智障,即心智障礙人群。

心智障礙者主要包括自閉癥、腦癱、唐氏綜合征和智力發育遲緩四類,表現為智力障礙、視力障礙、計算障礙、閱讀障礙、社會互動障礙等。 

在主流語境里,以上人群全部被粗暴地統稱為「傻子」。

這顯然不夠嚴謹,腦癱詩人余秀華表現為運動障礙,卻在詩歌創作中顯露出非凡的才華;米開朗琪羅患有阿斯伯格癥(一種自閉癥),雖然生活過得一團糟,但在藝術領域是絕對的巨人。

按智商測試劃分,正常人的智商在85-115范圍內,70以下屬于輕度智障,中間范圍屬于邊緣智力,麥克斯就在其中,智商80。 

少掉的5分,深刻改變了他的一生。

2022年,因為一段采訪視訊,麥克斯走紅網絡,在上海,他家中有拆遷得來的2000多萬資產,而他卻靠自己的努力,在現實社會中打拼,實現月入過萬。

視訊登上了上海電視台,很多人將他比作《阿甘正傳》中的阿甘。

這個電影里的人物,出生在美國的黃金年代。智商只有75,進小學都困難,卻傳奇地過完一生。

接受我們采訪時,麥克斯明確表示,不認可大家將他類比阿甘。他覺得自己更像香港電影《何必有我》中,鄭則仕塑造的弱智青年「肥貓」。

( 《何必有我》劇照   )

「肥貓」出生在香港的草根家庭,因為他是弱智,村民們覺得晦氣,把他們一家趕到偏僻的山腳。

在母親的拉扯下長大成人,「肥貓」沒有同齡的朋友,只能和小孩一起玩,受盡村霸的欺負。

就算最后「肥貓」被警察誤殺,得到的回復也是「只不過是個瘋子」。 「被歧視」「被排擠」,是心智障礙人群的常態。

以下是麥克斯的自述。 

狩獵游戲

3歲那年,父母意識到了我的不一樣。

同齡的小朋友都會說話走路,就我不會。 由于成績不好,我在小學一年級留了一級。

情況依舊沒有改善,學校要求爸媽帶我去檢查智力,否則不能上學,因為拉低了分數線。 

測出智商只有80,我開始了隨班就讀。

(麥克斯小時候)

「隨班就讀」簡單概括,即輕度殘障兒童與正常兒童一起上課的教育方式,是國家保障殘障兒童受教育權利的舉措。 

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學到知識,讓我們能夠保持和正常人的交流,方便以后融入社會。

壞處也特別明顯,九年的義務教育,對我來說,也是九年的「有期徒刑」。 

剛入學,老師會在班里介紹,這個人跟你們不一樣,他是智障,你們不要惹他。

政府的本意是好的,只是普校老師的處理方式不夠妥當,過早地讓同學知道我們是異類,讓對立和排斥成了可預見的未來。 

家長說我們打人不犯法,讓孩子和我們保持距離,事實上,我們才是被欺負的那個。

進入普通中小學隨班就讀,我們的名字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殘障的類型名——「弱智」「腦癱」「聾子」…… 

沒有名字未嘗不是好事,起碼不用總被人惦記。 

那時候我們班里有個自閉癥,長得胖胖的,名字叫宏宏。他是社交和語言障礙,講話上句不接下句,喜歡拿個報紙當扇子在手里晃。 

中學里有一些喜歡欺負人的小流氓,他們是正常人,也欺負我,但更喜歡欺負宏宏, 幾乎每天中午,他們都在玩一個叫「狩獵宏宏」的游戲——首先把宏宏抓住,然后拖到操場,拿石頭、木棍敲打宏宏的頭和身體,看著宏宏痛哭流涕、頭破血流,他們在一旁哈哈大笑。 

(村霸用帶釘的木板打肥貓的掌心)

按照他們的說法,有一種在非洲大草原獅子捕獲獵物的快感。

如果宏宏的故事拍成電影,肯定是另一個版本的《素媛》。 

我也經歷過宏宏類似的事情,最嚴重的一次是被拖把木柄打進醫院,頭上縫了5針。雖然相信人性本善,但不得不承認,惡一直存在。 

一般遇到這種事情,個別性格大大咧咧的小孩會和父母講,大多數人還是藏在心里。 

你知道會有一種情況,健全人的小孩,他們互相包庇,串供。我們一個人身單力薄,很多時候無法證實自己。 我們敢跟家里講,只不過感覺講了也沒用。

等到九年隨班就讀結束,我才「出獄」,進入上海市長寧區特殊職業技術學校。 

特殊學校全是心智障礙者,沒有校園霸凌,歲月靜好。偶爾出現混亂,無非是有同學發病了,給老師添堵。那里不學理論,只教實操,畢業前我考到了西式面點師初級、西式面點師中級、中式烹調師初級、中式面點師初級四本廚師證。

(麥克斯的職業資格證書)

接著進入長寧區業余大學接受成人高等教育,專業是酒店管理,學習客房服務、花卉園藝等技術,兩年半后拿到大專畢業證書。 

(麥克斯的大專畢業證)

成為配送員之前,我做過一些工作。 

特殊學校畢業那年,我們被介紹進一家面包房,工作內容是烤面包,師傅會給你一個表,控制好溫度和時間,沒有難度,但工資按上海的最低標準發,不存在加班費的說法,每天工作12個小時,特別難熬。

看著同學一個個離開,我也蠢蠢欲動。不過終究有些不甘,這樣走太糗了,要走也是最后一個。

我「茍」了五個月零六天,「茍」到同班的11位同學跑光才離職。 

後來到親戚家的奶茶店幫忙,當個小領導。這是我最開心的一份工作,因為領導不用學東西,智力障礙、學習障礙都沒有了,只要使喚人干事就行。 

智障「患者」

2017年從大學畢業,按道理,我會成為一名廚師。 智障考廚師證并不罕見,酒店都知道這個實行多年的政策。

現實是,智障當廚師的樣本寥寥無幾。等到我們真正步入社會,才知道要面對很多現實問題。 

社會的第一課,是學會面對生活的不得已。

我面試了幾個酒店,得到的回復大同小異:「兄弟,你有廚師證,叔叔和哥哥們歡迎你的加入,可你是智障,要是做錯事情,叔叔也有家人要養,你這是為難我啊。」

廚師長大叔很誠懇,我理解他們的顧慮,唯一不開心的地方,是他們把我當成唐氏綜合征和自閉癥了。 

(麥克斯學習做菜)

那時剛好有個輕度智障的同學在當配送員,問我要不要送,一天可以掙200元,看起來很爽,然后進入了這一行。 我學東西比較慢,現在送了五年,依舊只能靠導航,分不清東南西北。 

剛開始送餐時,經常超時。

我勝在心態不錯,每次超時都給顧客賠禮道歉,亮出殘障人證,爭取「寬大處理」,如果條件允許的話,還會送點小零食,在顧客和主管罵娘之前,趕緊解決問題。 

這一招屢試不爽,但也會有失效的時候。 之前給一位女顧客送一杯比較貴的奶蓋,她住在別墅區,減震帶很多。我開的電瓶車一路顛簸,奶蓋到她手里,已經搖成了奶茶。 

事后,她給我差評,理由是「餐品撒漏」。在我看來,餐品壓根沒撒漏,親手交給她的時候,包裝還是完整的。

白白被扣50塊心里納悶,我打電話過去,想要解釋,對方不接受,反而被投訴騷擾顧客,公司再扣200,我成了妥妥的「250」。

還有一次更離譜,我送一單總價422元的必勝客套餐,超時了10分鐘,而且飲料真的灑了。送到顧客手上時,她不愿意接收,要求退回422元。

當時的餐品放在保溫包里,還是熱的。我對她說,「這樣好了,我賠償你飲料的錢,餐還是熱的,就別退了。」 對方同意,我給她轉了15塊,不知道為什麼,收到錢后,她反悔了,還是要我賠償422元。 

422元是我兩天的收入,我呆住了,情急之下,從包里掏出殘障人證,我說美女行行好,我是智障,出來工作不容易。

事情沒有往我預想的方向發展,當她得知我是智障,突然變得激動,被嚇得打電話報警,對警察說有個智障患者要對她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。

「不可挽回的事」是委婉的說法,她講得很直白,將我形容成洪水猛獸,已經給她的內心造成難以磨滅的創傷。 

那時外賣員、快遞員和顧客的糾紛時有發生,警察和顧客都很敏感。再加上對象是不用負刑事責任的智障,情況更加危急。 

結果就是,我大費周章向警察解釋清楚。

從此,不敢隨便亮出殘障人證。 智障不像其他殘障人,如聾啞人,或一些獨腿獨臂的外賣員,可以得到社會包容,媒體大肆報道,讓顧客看到他們,就覺得勵志。

如果對象換成了智障,顧客只會感到驚惶,陷入「傻子殺人不犯法」的刻板印象里。 

很多人不在乎智障的分級,不在乎有些智障可以正常地工作、生活、讀大學,而是一味地貼上「好吃懶做」「想訛錢」這類奇奇怪怪的標簽。 

(麥克斯在視訊平台分享觀點)

就好像這位顧客把我形容成「智障患者」,智障就智障嘛,加上「患者」,我就像是偷跑出精神病院的病人,隨時給社會帶來威脅的危險分子。 

這很傷人,但習慣了。 

當然,我也有過感動的回憶,一些顧客看我比較辛苦,打賞個10塊、20塊,讓我心里暖暖的。這種情況比較少就是了。

我被同學網暴了

顧客是上帝,是我們的服務對象,他們有所顧慮也很正常。問題是,我面對的歧視,遠不止顧客。 

前段時間,我被合作方的店經理辱罵,當著許多人的面攻擊我的智力殘障。 

在社區,我沒工作時,大家議論我的智力殘障,「為什麼沒去工作,哦,原來是智障啊,只能啃老了。」

當我去送外賣,他們又討論我的職業,為什麼上海人要去干送外賣這種丟人的工作…… 我心里憋屈,無論怎麼做,都會被嘲笑。

後來也想通了,干脆躺平,在網絡上注冊賬號,取名叫「一往無前的麥克斯李」,視訊開頭主動承認,「大家好,我是智障青年麥克斯。」 

我在短視訊平台分享當配送員的日常,有媒體找上門,接受幾次采訪后,積累了近一萬粉絲。別小看這些粉絲,每個月能為我創造三四百的收益呢。 

無論是直播連麥,還是上訪談節目,我都主動展示我的殘障人證書,以及介紹母校長寧區特殊職業技術學校,和國家讓殘障人讀大學的相關政策。

我的目的很簡單,就是給大眾普及心智障礙人群。 因此,我被一些人質疑在給學校做廣告。

拜托,特殊學校是義務教育的內容,讓殘障人免費上學。上大專是殘聯的項目,同樣不收錢,還管飯。公立學校,誰給我發錢? 

我的生活比較貧乏,除了玩游戲,看視訊,沒別的愛好。工作之外沒有朋友,嚴格來講,我從小到大都沒朋友。 

心智障礙人群內部也存在鄙視鏈,我們不會抱團取暖,像唐氏綜合征、自閉癥譜系的同學社交能力差,不愛與人交流,而輕度殘障的同學覺得自己比較聰明,嫌棄其他人。 

(麥克斯和他的同學)

在網絡上走紅后,我在圈內的名聲不太好,他們不喜歡我,覺得我把輕度智障的事情暴露太多,影響到他們的正常生活。 

特別是上個月被一位百萬粉絲的UP主采訪,視訊在上海電視台播放,同學們罵得更兇了,說我在宣傳智障光榮,把我踢出群聊。 

他們覺得羞恥,說明還不能坦然接受自身的殘障。

不能怪他們,畢竟被歧視了這麼多年,害怕很正常,不能奢求大家都能像我這樣勇敢。

我是「死豬不怕開水燙」,從小被歧視,被打進醫院,在外面送外賣送快遞,有豐富的被嘲笑經驗。 

有一點值得安慰,這次曝光,我認識了很多幫助特殊人群的社工,我被網暴,他們總在第一時間給予開導。 

不像其他同學,社工朋友鼓勵我當公益網紅,希望我成為正面案例,告訴所有的心智障礙者家庭,他們還有希望。 

直播的時候,有一些家長來向我求助,有人的妹妹十幾歲還不會走路不知所措,有人的孩子因為確診為智力障礙而心如死灰。 

所以在未來,我想建一個核心群,群里全是心智障礙者的家長,我可以提供一些開導,告訴他們不要放棄,孩子還有救,以我的人生經歷來告訴他們,接下來該怎麼做。 

不要放棄希望

幫助心智障礙者家庭,是我玩互聯網的初心。如果可以,我還想成為連接障礙者與大眾的橋梁,消除社會上的隱性歧視。 

前兩年,我被升任為高級配送員,替一家銀行配送金融文件。 

每天早上十點,我從家里出發,開電瓶車趕往長寧區的五家支行,拿走企業的包,包里是一些貸款合同、房產證等,然后坐捷運,送到陸家嘴的總行收發室,再拿著總行給的五個小包,坐捷運回到長寧區分發,大概在下午2點左右完成任務。

(麥克斯分享工作日常)

這項業務沒有犯錯的理由,隨便丟失一個文件,按點數賠償,都不是我能承受的。我只能千百倍地小心,所幸,現在沒有一次犯錯。

銀行的配送任務艱巨,收益也可觀,每天固定200元,再加上送外賣的收入,我一個月的收入在9000-14000之間。

這個收入在心智障礙人群里,算是拔尖的。代價是拋頭露臉,飽嘗人間冷暖。

都說外賣員很辛苦,什麼樣的顧客都有,那我可能要比普通外賣員多遭受兩倍、三倍的白眼。

我努力地月入過萬,并且不厭其煩地在媒體上強調,不是為了炫耀,而是想證明,智障也能月入過萬。 我想告訴大家智障可以獨立、可以讀大學、可以結婚,可以有教育和工作上的平等。 

媒體以此來采訪我,把我的閃光點太當一回事,這讓我難過。我希望大家不要感覺我厲害,而是覺得我很正常,正常人「月入過萬」很正常,殘障人「月入過萬」也不用大驚小怪。 

我想追求的很簡單,也很容易做到—— 用同理心看待彼此。 

當然,我也知道我這麼說有點吹噓,實現這個目標需要全社會的努力,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 

我很幸運,父母支持我拋頭露面,而且尊重我的感受。

小時候因為我的智力殘障,他們想過再要一個孩子。 印象中,他們至少問過我兩次,我表示無所謂,最好生個妹妹,比較可愛。但他們還是沒生,擔心二胎會欺負我。 

2001年動遷的時候,我們家的地被開發商征用,換了兩套房子,價值兩千萬左右。 很多人問我,收租就可以了,何必這麼努力。

他們想的太簡單,那是我爸媽的房子,不是我的,上海人都這樣,父母財產跟子女財產分清楚,而且,我每個月要交1000塊的伙食費。 

可能正是家人對我不慣著,讓我擁有了獨立的能力,和面對未來的自信。 

出生時,我被臍帶勒住脖子導致大腦缺氧,醫生誤診胎兒死亡,將我扔到裝醫療廢物的垃圾桶,直到一位護士發現我的手指還在動,才救了一命。

命撿回來了,但腦部缺氧,落下智力殘障。

曾經我想過自盡,不被社會認可,沒人關心我,干脆跳下蘇州河,告別這個世界。

但一想到沒被這個世界認清我之前離開,就很不甘心。

後來我也想通了,我出生的時候就該死了,所以對活下來的每天都應該珍惜。 

我想對其他心智障礙者說, 永遠都不要放棄希望!這是我的人生信念,讓我撐了28年沒有跳下那條河。 

今年年初,銀行領導以影響股價為由,拒絕讓我參與配送。

走紅讓我沒有了「月入過萬」,好處是多了一批和我一起挨棒子的粉絲伙伴,我不再孤單。 

如果不是因為疫情,我現在會開著電瓶車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,每天我都喝一杯伯爵紅茶,家里有一套西服,收工后會穿起來,在鏡子前臭美一下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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