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.愛情，是王家衛電影永恒的主題
這世上，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壇「醉生夢死」，我們是否真的情愿一飲而盡？
一直記得《阿飛正傳》里張曼玉的無奈：
有一天有個人指著腕表跟我說，他說他會因為那一分鐘而永遠記得我，但現在我看著時鐘，我就告訴自己，我由這一秒鐘開始，要忘記這個人。
當不再擁有時，一切都變成煩惱與傷痛。
或許，這就是忘記的理由。
如果什麼都可以忘了，以后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。
《東邪西毒》里，同樣是張曼玉飾演的歐陽鋒大嫂也如是說。
復雜的塵世，人免不了因情受傷，但感情本身不該破碎。
為情受傷的人，或離開，像歐陽鋒那樣；或逃避，像慕容嫣那樣；或遺忘，像黃藥師那樣......
在浮光掠影的人間，俗世中的我們，蜷縮在命運的角落，品嘗著酸甜苦辣，承受著悲歡離合，又有誰，不是在扮演著這些角色？
《東邪西毒》是杯濃酒，所有人都在與時間的對抗中有所感悟，每個人都可以在劇中找到自己的影子，正如「醉生夢死」那般。
當時間都已成了灰燼，記憶也只剩下碎片，過往的種種，得到的、失去的，忘或不忘，只在你的內心。
旗未動，風也未動，是人的心在動。
那些記憶，留著或許痛苦，但若沒有了這些，你又能剩下什麼？
愛情，是王家衛電影永恒的主題，唯美的，痛苦的，復雜的，幽微的......
愛是美麗的，但愛也讓人癡、讓人痛。
王家衛似乎從來都不靠緊張刺激的劇情抓住觀眾的心，而是充滿了小資情調，更多的是對人性的悲憫。
他的電影，沒有震撼人心的快意恩仇、正邪較量，有的只是細膩入微的心理刻畫和深刻的哲學思考。
他的江湖里，那些刀光劍影下，流淌著的始終是溫潤的兒女情長。
被傷害的人心如同荒漠，寸草不生，失去的愛情就如荒漠上枯萎的綠洲，最終要化為時間的灰燼。
那些煙波浩淼的深情，宛如白駝山和武士故鄉里讓人寄念的「桃花」。
他們因為失去的愛情隱匿于沙漠，卻無法逃脫折磨。
沙漠，那其實是一個愛情罹難者的江湖。
即使你強如獨孤求敗、東邪西毒，也無不會陶醉、迷失，以及一場場的「醉生夢死」。
得不到、躲不開、忘不了、逃不掉......
或許，一杯清酒就可以濕透了你我的前世今生。
或許，一句輕輕的愛語就可以擊穿你我的靈魂。
或許，一段浮云掠過的情感就可以耗盡了你我的一生。
或許，一個不再出現的身影就可以烙印在你我原本淺薄的生命。
很多東西，年少的時候茫然不懂，急切地想要長大，想要明白。
可是，當你真正明白了的時候，你又被它殘忍地刺傷。
一如《東邪西毒》，它仿佛是在重重地嘲笑你：滄海桑田，天荒地老，最后能陪伴你的，不過只是你的影子罷了。
02.歐陽鋒大嫂
整部電影中，我認為最為「任性」的人就是歐陽鋒的大嫂，也是自憐而感傷的化身。
由于歐陽鋒始終沒有帶她走，她便心如死灰，之后賭氣嫁給了他的兄長。
為此，她飽嘗苦果。
從那段蠟燭被摔碎之后，就是她感情傷痛的開始。
她對歐陽鋒的愛使她孤獨一生，憔悴不已。
她從黃藥師處探聽歐陽鋒的消息，一方面不讓黃藥師告訴歐陽鋒自己的住處，另一方面又期盼黃藥師說出來。
在愛面前，這個癡情的女子又一次的矛盾，因為她的身份，她已經沒有機會再愛了。
她的一生都在等待和守候， 等待歐陽鋒的歸來， 守候他們曾經的愛情。
面對愛人不愿袒露，他們彼此都不愿向前一步。
他們兩人太相似了，都彼此篤定自己的堅持，不肯做出讓步，倘若他們其中有一個人不那麼驕傲，便可以改寫悲劇。
嫂子病逝前托黃藥師給歐陽鋒帶去一壺酒，名叫「醉生夢死」。
她說：
喝了之后，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。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，如果什麼都可以忘了，以后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，那你說多開心？
歐陽鋒喝了之后，常常會望向白駝山，更加清楚地記得曾經有一個女人在那邊等著他。
然后明白：
其實醉生夢死只不過是嫂子跟他開的一個玩笑。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，反而記得越清楚。
驕傲的歐陽鋒害怕別人的拒絕，從不肯輕易說出那三個字，不相信言語能夠跨越時間成就永恒。
可是嫂子偏偏想要一個承諾，自負地嫁給了歐陽鋒的大哥，相信有些話只有說出來才能有勇氣走完一生一世。
將時間倒回去，他們初遇之時，一定經歷過一段美麗且快樂的時光。
多少人故事都是從相遇開始。
倉央嘉措說：
第一最好不相見，如此便可不相戀。
第二最好不相知，如此便可不相思。
當時的他們斷然也想不到，再真摯的感情也抵不過時間的強大。
這是嫂子的遺憾，也給歐陽鋒帶來無窮無盡的悔恨。
歐陽鋒大嫂，是一個孤寂凄婉的形象，紅衣濃唇，空洞的眼神，冷艷、孤獨、滿腹怨恨。
她可愛，但又可恨，愛之深，于是恨之切，被自己的一個執念終身畫地成牢。
待到容顏老去，獨自感傷，對鏡自語：
當我照鏡子的時候，我才發現我輸了。在我最好的時光最愛的人卻不在身邊。
早知今日，何必當初。
此情可待成追憶，只是當時已惘然。
那麼明艷動人的大嫂，郁郁逐流水，春逝永無回。
就像看著至尊寶戴上金箍，看空了紅塵，卻仍會疼惜一無所知的紫霞，如何「料不到這結局」。
在遺忘和記憶之間，歐陽鋒最后還是選擇了回憶，從他燒掉沙漠里那間客棧的開始，剩下的都是回憶......
相逢了，卻錯過了，不是落花流水，只是一時的年輕自負。
既然錯過了，無法挽回了，那就停留在此時此刻，永遠活在當下了，背負著那些記憶活下去。
痛嗎，也許已經痛到麻木了，偶爾的一陣涼風習習的夜晚，伴隨著細雨，只剩下無盡的憂傷與悔恨。
歐陽鋒信奉「不被人拒絕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」，這話聽起來多麼有道理，世間無數「聰明人」不都是這麼想的嗎？
今天那些「不表態、不承諾、不負責」的三不信徒，都在自己的沙漠里做著sha人買賣。
只不過sha的不是命，是人的真心。
歐陽鋒和大嫂，他們在最好的年紀，遇到了最好的人，但是雙方卻還都不是最好的自己。
他們也都迷茫，也都不確定，不知道怎樣好好去愛，最終錯過了最愛的人。
山的后面還是山，什麼也沒有，限制我們的始終都是自己給自己下的禁錮。
悲劇就是把現實撕碎了給我們看，在別人的故事中，流自己的眼淚。
03.孤女
一段段支離破碎的情節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物，一些愛戀且瘋狂的話語。
少年時期，我想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電影吧，一如影片中楊采妮飾演的少經世事的孤女。
既然愛她，為什麼不去和她一起？
這話歐陽鋒問過盲武士，黃藥師問過歐陽鋒，孤女也問過洪七，可是沒有人給出答案。
孤女求歐陽鋒為被太尉府刀客殺死的弟弟報仇，歐陽鋒告訴她報仇是要付出代價的。
孤女雖一心想報仇，卻只有一籃雞蛋和一頭驢。
沒有錢，歐陽鋒也沒有辦法。
能打動歐陽鋒的是孤女自己，可她不愿意。
孤女只有一直等，她想一定會有人來幫她的。
每一個人都會堅持自己的信念。
她的執著在別人看來是浪費時間，但對她來說卻很重要。
從孤女身上，歐陽鋒看到他大嫂的影子。
畫面跳轉到大嫂對鏡自梳，對桌獨食，一副無限寂寞的樣子。
往后的幾個晚上，歐陽鋒都做著同一個夢，夢見家鄉的桃花開了。
他忽然間想起，原來已經有很多年沒回去白駝山了......
結果洪七把太尉府的那群刀客sha了，得到一個雞蛋，失去一只手指。
他知道不值得，但他覺得很痛快，這才是他自己。
洪七本來應該沒事的，但是他的刀沒有以前的快了。
以前快，是因為他直接，認為是對的，就去做，從來不去想什麼代價。
洪七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變，直至孤女來求他，才發覺自己完全變了。
為了一個雞蛋而失去一個手指，從一個天下最快的刀客變成一個廢人。
而他竟然仍舊可以對歐陽鋒說：
如果你聽說有一個九指英雄，那一定就是我。
歐陽鋒悲觀地覺得山背后還會是山，也許回頭看看反而這邊更好。
但洪七想看不同的世界，他就一定會要去。
這個情節象征著一種隨遇而安的豁達，和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。
洪七可以在失去一切之后重新開始，一個本來應該悲哀的故事就這樣賦予了最浪漫的寓意。
歐陽鋒終于明白他的妻子為什麼會那麼喜歡洪七，因為他夠簡單。
洪七走那天，風是向南吹的，他故意逆風而行，留下一個遙遠的背影。
即使逆風，他也去，帶上他的女人還有他的駱駝。
整部電影里，所有的聲音都是疼痛的，只有洪七說「我要走出這片沙漠，帶上老婆」，是唯一快樂的聲音。
看著他們走的時候，歐陽鋒或許嫉妒，或許悔恨，自己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機會，但卻因為倔強生生把它弄丟了。
洪七讓歐陽鋒明白，當你一心打天下的時候，其實不用辜負你的女人，不用等到回到家才發現，她已經成了自己的大嫂。
但歐陽鋒已經永遠失去了帶她走的機會。
三年后，洪七加入丐幫，終成丐幫幫主，號稱「北丐」。
孤女是全劇里最不起眼的人，但卻精神獨特，源于她的堅持。
在找到替她弟弟報仇的那個人的路上，她默默地忍受著寂寞與被羞辱的煎熬。
歐陽鋒的無視，盲武士的非禮，最后得益于洪七的出手相助，替她弟弟報了仇。
她本打算以身相許，但無奈洪七已有家室，最后也只好遠走他鄉。
純美如水晶一般的孤女，似乎象征了最純粹自然的女性。
04.桃花
故事里最耐人尋味的就是「桃花」。
在她心里也許一直渴望一段激情，風度翩翩、瀟灑自若、氣宇不凡的男人，才是她心中真正的白馬王子。
她選中盲武士，卻又愛上黃藥師，兩個男人本是最好的朋友。
這是一種淪陷在兩段難以割舍的感情之間的掙扎，無論如何都有辜負。
她只能選擇兩個都離開，帶著對盲武士深深的內疚和對黃藥師虛幻但真實的愛，遠離了家鄉。
從此在兩種情感中糾纏流浪于俗世，她的淚水只能往內心深處流，痛苦折磨伴隨著她的一生。
而黃藥師和桃花有染并非出自真心，而只因為她名為「桃花」，而桃花正是黃藥師每年替歐陽鋒去探望他嫂子時，唯一記得的景色。
歲月盡頭，水光中名叫「桃花」的女子伏馬背而泣。
她永遠等不到那個她最愛的黃藥師了，因為黃藥師愛的不過是另一個人的影子而并非是她。
她也永遠都等不到那個最愛她的丈夫盲武士了，因為他已死在了大漠。
她空留一腔余恨，撕心裂肺地痛哭，也再也挽不回曾經擁有的。
歐陽鋒最後來到盲眼劍客的故鄉，才發現「桃花」原來不是樹林而是他的妻子。
于是，歐陽鋒說：
在她哭泣那一刻，我終于知道黃藥師為什麼每年都要來看我一次。
歐陽峰終于知道為什麼黃藥師每年都要來找他喝酒，正是因為嫂子仍然愛著自己，才會托黃藥師來打聽消息。
嫂子與「桃花」都是用情至深的人，嫂子其實也是「桃花」，因此歐陽峰才能在「桃花」哭泣那一刻，理解了整件事情。
所以最后，「桃花」成了一個符號，她是歐陽鋒不敢爭取的愛情，是黃藥師爭取不到的愛情。
兩個女人以「桃花」作為隱喻，彼此相屬。
她盛開在心的家園，是流離在沙漠中的人們無力回去的地方。
就像林夕說：
越美麗的東西越不可碰。
05.人生里不肯說或沒能說的，不僅僅是愛
《東邪西毒》既是一部電影的片名，也是兩名劍客的綽號，更是道盡無數孤獨。
那并不是一個武俠世界，而是一個沙漠上的情感森林。
什麼東邪西毒北丐，什麼盲武士慕容嫣桃花，什麼水冷酒暖桃花開了醉生夢死，都不過是抽象的符號而已。
只有蘊涵其中的情感才是真實的。
愛情，這部電影只能是愛情，愛的傷感和被愛的渴望。
驕傲、孤獨、寂寞、狠毒、回憶，遺忘、哀傷、銘記、沉重、疲憊、期望、守望、死亡......幸福或者不幸福。
從一開始披著武俠的外套，所有的人物妖嬈地輪番登場，到最后在一種無限悲涼的味道里徹底地完結。
末了，沒有謝場。
醉生夢死，疲軟地掙扎之后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？沒有人知道。
很多年以后，白駝山上是不是桃花依舊？
很多年以后，突然翻出這部電影，也許，只是為了找一個理由抒情罷了。
人還是當年的人，說的還是一樣的台詞，聽到的還是一樣的嘆息，唯一變的，原來是自己。
年少的時候我不懂他們為什麼都遮遮掩掩固執地不肯說愛，從而錯過了那麼多人生最好的時光。
後來我才明白，人生里不肯說或沒能說的，不僅僅是愛。
我很想知道在我最好的日子里，如果也懂得了現在那麼多的事，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？
我不愿心驚膽顫地發現，歲月原來也在自己的臉上悄無聲息地游走，一天蒙上一顆塵埃。
我手心潮濕地攥緊「赤子之心」這四個字，卻還是怕，怕有一天眼睛里只剩下磨礪后的鋒芒，再沒了純真年代的爛漫無邪。
歲月盡頭，風吹起的都是時間的灰燼。
《東邪西毒》，年少時我們看不懂，年輕時我們開始喜歡，中年時我們不敢直視，因為這是年歲的黑名單，人心的修羅道。
